两年前。
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妹妹那天真无邪的模样。她名字很好听，单名一个“晴”字。晴是我们家庭中晴朗的天空，她的笑容是阳光，她鼓鼓的腮帮是云朵，还有她的眼睛。啊！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的眼睛……
她的眼睛很大很大、很亮很亮！她的眼睛是那么的水灵、莹黑，有如无底洞般，你看着她的眼睛时，你会觉得那双灵魂之窗是那么的永无止境，因此你很难从她的眼睛来洞悉她的性格。她的眸子时而灵敏，时而狡黠，时而柔媚，时而开朗。那双漂亮的眼睛，再加上浓密、鲜明的睫毛，她的眼睛是那样的富有生命啊！
妹妹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妹妹，但是她的双眼使妹妹不再平常了。她带有笑意的眼睛使她微笑时那排参差不齐的牙齿更加好看；她的双眼使她的头发和她的眸子一样乌黑明亮；她的双眼使她普通的样貌变得异常可爱，还带有一点点的神秘感。
总之，妹妹仿佛是为眼睛而活，人家称赞她时总是说“好漂亮的眼睛啊！”，而不是说“好一个可爱、乖巧的小女孩啊！”。
至今，我仍然为别人对妹妹这般的评语感到丝丝的惆怅，别人只看到妹妹炯炯有神的眼睛，他们没看到妹妹。
妹妹最同情那些患上视障的人，尤其是瞎了眼的。
“他们真的很可怜，这个花花世界有那么多好看的东西，有那么多善良的人，他们却没法见到了。所以，别人说我眼睛漂亮，是我的福气，他们没注意到我的人品，那也算了。”妹妹常幽幽地说道。
妹妹很成熟，当年她只有十二岁，但她对任何东西都拥有很深刻的感触，尤其是对我这位老大哥。她是位很好的听众，我常常和她说话、谈心事。虽然她有时听不明白我正在说什么，但她都是很认真地听我说话，她的双眼张得大大的，对我的一言一语表现出不同的感情：时而兴奋，时而怜悯，时而担心，时而关切。她的眼睛毫无保留地流露出她内心的情感，眼波随着情绪而波动，像流水般那样的动人。
只可惜，我这位又自私又不负责任的大哥从来不好好珍惜妹妹，直到她有一天离去了，我才深深地怀念她的倩影。我非常后悔，为什么我当时只一直注意她的眼睛，而不是好好地看看自己的亲生妹妹！
我和别人一样，只想看她的眼睛，妹妹只是在我需要她的时候才召唤她来，我不需要她时却对她缺乏关爱。对我来说，妹妹只是一个帮助我纾解压力的管道，我从来没有好好地爱护她。
我是个残忍、狠心、自私自利的人，我比妹妹更没有资格活在这世上，但是妹妹却比我先行而去了。
妹妹天生就有颗怜悯之心，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有朝一日把她全身器官捐献出去，帮助有需要的人。她和爸妈早早就说好了，如果她发生意外而回天乏术了，就必需即刻把她全身器官捐献出去，遗爱人间。
我们万万也没想到，妹妹遗爱人间的日子那么快就到来了。
我忘了是一年前的哪一天，那一日我从学校回来，全家人都不在家。我纳闷地在家里等到晚上，妈妈才拨了一通电话回家，我接了之后，我的灵魂就飘散了，大约一年后才重返躯体。
妈妈说妹妹被车撞倒，紧急送往医院救治，但一切都太迟了，医生宣告她脑死。父母悲恸无比，但他们决定遵守妹妹的嘱咐，把她的器官捐献出来，遗爱人间。
我登时差点崩溃了，但我仍然不相信妹妹就此离我们而去，直到邻居载我到医院去，我看到妹妹冰冷的身体后，我情绪上完全崩溃了。
妹妹死了！
错在于我，不是妹妹，我拒绝接受这个事实！
她从来都没做错什么，为什么老天总是那么不公平！
要罚就罚我好了，为什么要惩罚妹妹！
我曾经很想多做善事，为自己赎罪，只是人死不能复生，我一想到妹妹，我就什么都不能做了。
妹妹不会要我这样自暴自弃的，她会要我振作起来，重过新生活。
只是，我无法原谅自己，因为我对不起妹妹。
之后的日子，我有如行尸走肉般，我被悲愤、自责、后悔的感受麻痹了，始终不能走出妹妹过世的阴影。
那一年，我记不清楚我曾经做了什么，说过了什么，见过了什么。
那一年，我只是一个冰冷的机械人。
妹妹不会怪我的，但是我始终觉得我必需为她的死负上责任。我就在罪孽的深渊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年。
如果不是妹妹重新出现在我生活中，也许我可能已经死了。
*****
一年前，晴的生日。
那一天是晴朗的一天，我站在窗外，悼念着晴。爸妈似乎都走出了妹妹逝世的阴影，他们都重拾以前的生活了，只有我一人，始终无法驱散那黑压压的乌云，我生命中的阳光依然暗淡。我成天无精打采的，爸妈都担心我患上忧郁症，但他们对我仍是束手无策。
“老天爷，如果你真的听见我说话，请你把妹妹还给我吧，你要我怎样都行，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、疼惜她的……”我心里暗暗地许下了一个虔诚的愿望。
我知道，这个愿望成真的可能性近乎其微，若真的实现，世界上就没有荒谬的事情了。
但是，我相信奇迹的出现。
霎那间，我闻到了奇迹的气息。
直觉告诉我，妹妹回来了。
我缓缓地走到屋外去，呼吸都渐渐停止了。
我屏着气，等待、等待……
“哥哥！”那一双熟悉的大眼睛又重现在我眼前了。
“晴！”我失控地喊出来了，我以为妹妹回来了，但是我错了。
回来的只是妹妹的眼睛，眼睛的主人换了。
*****
“哥哥，我不是晴，我是欣！”眼前这位咧着嘴，看着我傻傻地笑着的女孩，俏皮地对着我说道。
她果真不是妹妹，论样貌、身型都不像她。只是那双眼睛……
啊！这位叫欣的女孩的眼睛是深棕色的，但我肯定那是妹妹的眼睛！不会错的！
“嗨，你好！我是刚搬来的邻居，很高兴认识你。”
“你的眼睛好漂亮……”
“是啊，只是这对眼睛本来不是我的。”
“啊，不是你的？”我吃惊地问道。
“我几个月前动了眼角膜手术，我本来是有视障的，后来瞎了。但是医生后来说找到眼角膜的捐献者了，便帮我移植了新的眼角膜，我就重见光明了啦！”欣爽快地说道，丝毫不像刚动了手术重获新生的人。
“我很珍惜我的双眼的哦！”欣又说道。
“你认识那位捐献者吗？”我忐忑地问道。那双眼睛是妹妹捐给她的吗？妹妹回来用她的眼睛看我了吗？
“不认识。医生说她是个小女孩，因车祸而脑死了，她家人决定把她全身器官捐出，我幸运地获得这对眼角膜，真的很谢谢她和她的家人。”她眼睛流露了感激之请，表情非常诚恳，看来所言不虚。
“你知道她的名字吗？”
“她叫何晴。”
啊！何晴！
那双眼睛果然是妹妹的。
*****
老天爷虽然没遣送妹妹回来，但是他遣来了妹妹灵魂的一部分，也是妹妹生前最引以为豪的东西──她那双独一无二的眼睛。
妹妹作出了无私的决定，她没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带走，她把以前维持她生命的器官全都献给了别人，延续了他们的生命，让他们的生活中所有的乌云全都驱散了，她为他们的生命带来了晴朗。
欣说，妹妹的器官成功捐给了十八个人，她的肺、肾脏、心脏、肝脏等器官，甚至连血液和皮肤全都献给了别人。妹妹知道自己走后，全身最终会变成尘土，何不献出自己，用自己一条性命换来数人的性命，并保障他们的终身幸福与未来呢？
其实，妹妹并没有离开，她以另一种方式来延续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，她的灵魂深深藏在这十八人心里，看到他们就仿佛看到妹妹了，欣这孩子就是个很好的例子。
晴，你依然在我身边，你还让欣来陪伴你孤单的哥哥了。
老天爷给了我第二次机会，为了晴，为了欣，为了所有关心我的人，我会振作，我会寻找那好久不见的晴天，我会慢慢重整自己破碎的灵魂。
晴，我要你亲眼看到，你大哥会好好地活下去的。
*****
自那天我遇到欣之后，欣成了我的妹妹。
我对待她就像对待亲妹妹一般，我不敢再犯下以前如何对待晴的错误了。
欣的父母是典型的现代职业父母。他们都是高阶层的工作人士，他们早出晚归，对自己的工作非常热忱，就算回到家了，公司拨了一通电话，他们又匆匆地赶回去了。
因此，欣极少见到她的父母。她早上醒来，都是对着空荡荡的餐桌吃早餐，去学校则是司机载送的；回到家，一直到夜晚，她的父母依然没回到家，家里只有极少说话的女佣陪伴着她；欣入眠前，仍然不死心地期待她爸妈回来，问候她、抚爱她、和她谈天说地之后才入睡，但是她父母一次又一次地辜负了她，欣闭上眼睛之前依然没能见到她父母。
欣拥有父母，但她比一些没有父母的人更缺乏父母的爱。
她真的很孤单，我这位老大哥变成了她唯一的玩伴。
晴逝世后，我对欣不敢怠慢了。我带她到处去玩、和她一起温习功课、和她谈心事等。渐渐的，欣和我是一家人了，她伤心时，我安慰她；她高兴时，我分享她的喜悦；她生气时，我绞尽脑汁逗她开心；她孤独时，我陪伴着她，就像以前晴对我一样。
我处处为她着想，并时时刻刻教导她做人的道理，毕竟她鲜少和她的父母在一起，就算是在一起，她的爸妈都累得连说话的精力都没有了，更何况是教导她。有时候，我询问自己，如果欣的父母不是那么不负责任，不抽空陪伴自己的独生女，我还能有机会和欣相处吗？她会和我那么熟略吗？
她父母这样对待她是好事吗？
不！我万万不能这样想，欣的爸妈如果爱护她，我会为她高兴的，就算要我和欣分离才能让她的父母回到她身边，我仍是愿意牺牲的。
为了她的幸福，我可以付出，我可不想再失去一个妹妹了。
欣很喜欢对我讲述她生活中的点点滴滴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，在很多时候，欣更喜欢听我叙述关于晴的故事。
她既然喜欢听，我便向她详细地描述晴的故事了。我描述晴微笑时那深深的酒涡；我描述晴走路时后脚跟总是先轻轻着地的步伐；我描述她那很爱和我斗嘴的性格；我描述她总想戒掉可是总是戒不掉的那令人厌烦的口头禅──“我偏想这么做，你又可以对我怎样？”。此外还有很多很多，就好像是晴正在亲自介绍自己一般。
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对晴的印象竟是如此深刻，怎么我在她还未离开前没注意到这些呢？
曾经失去过才懂得珍惜，我深切地体会到此句的意义了，因此我更加珍惜欣了。
欣很向往能和晴相见，她很佩服她的勇气与无私。一天，她对我说：“如果我也想像晴姐姐一样遗爱人间，你会反对吗？”
“不会的，这是非常伟大、勇敢的决定，我会给予百分百的支持。总有一天，我也会像妹妹一样，成为器官捐献者的。”我坚定地说道。
欣点了点头，接着问道：“如果有一天我像晴姐姐一样忽然走了，你会好好活下去吗？”
我望着她认真的脸孔，那双眼睛非常期待我的答案。
“为了你，为了晴，我会的。”
“这样我就放心了。”欣幽幽地说道，接着她松了一口气。
我看着她一举一动，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慌。
欣也要离开了吗？
*****
欣真的离开了。
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欣自出生就患上扩张性心肌症。
她自己不知，她父母不知，每一个人都不知。
欣和她那善良的心并存了那么久，她自己曾发觉到病症的症状：她很容易疲累、她有时胸部疼痛、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律不整，但她都认为那些都只是小病而已，没什么大不了。
因此，天真的她为了不想引起别人的担心，她没有告诉任何人，连我也不知情。我想，她定是在我面前坚挺着，她知道细心的我会发现她的症状，因此她学会假装、学会演戏、学会骗人了。
就是因为她过分的体贴、善良与无知，我就这样失去了她。
*****
欣过世后，我最终还是熬过那艰辛、痛苦的日子。
起初，我还是像当年晴逝世一般，接受不了事实，有如行尸走肉般，成日茶饭不思、甚至患上了失眠症。
我想，经历两次巨大的打击，我也快要自杀了吧！
岂知，我最后没有死，还好好地了活下去。
欣和晴常在我梦中出现，依然是一样的嘱咐：好好活下去。在我对他们俩的回忆的支持下，起初被愁云惨雾笼罩着的我，成功驱散了它们，迎来悲愤的梦魇；赶走了梦魇，孤独像布袋般把我包了起来，越收越紧，就在我快要窒息之际，晴和欣的嘱咐冲破了布袋，救出了我。
我再度飘散的灵魂回来了，我适应了没有妹妹的生活。
经过了这两次打击，我变得更坚强了。
兰质慧心曾写过：一朵花会为一滴雨露鲜艳妩媚，一株草会因一缕春风摇曳多姿，一湖水也会因一片落叶荡漾轻波，一颗心更应对另一颗关爱的心充满感激之情。
谢谢你们，欣和晴，你们对我的爱，我万分感激，也无法报答，我只能祈祷你们下辈子会更幸福。
安息吧！你们的老大哥正好好地活着……
*****
一年后，某天，晴朗，学校。
“这位是刚转来我们学校的新同学。现在我们请她自我介绍吧！”王老师洪亮的声音在课室震撼着。
“大家好，我叫郑欣晴。我以前是盲的，过后一位好心的脑死小姑娘把她的眼角膜捐了给我，让我重见光明。我由衷地感激她和她的家人，我欠她的恩情只能来世相报了。非常高兴能够认识你们！”她以清脆的声音说道。
她出人意料的简介惊呆了班上每个人，但大家很快就恢复了知觉，纷纷报以如雷的掌声。
她的眼睛！我不会忘记那双熟悉的眼睛的！
“只有阿铭身旁有空位，你就坐在他隔壁吧！”老师指示道。
“嗨，你好。”欣晴的眼睛乌黑无比，闪闪灵动，现在正略带羞涩地看着我。
“请坐吧。”
“谢谢。”
“你的眼角膜是杨欣捐给你的吧！”
“啊！你怎么……怎么知道？”她眼睛露出了惊讶。
“我当然知道，我妹妹也有和你一样的眼睛……”
【全文完】
*这是我几年前参加比赛写的短篇小说，得过奖的哦！挖出来让大家欣赏一下，呵呵！*
